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进入小雪山脉。天空突然被阴云笼罩，肆虐的冷风也悄无声息地停下了。小雪山，也就是法瑞口中鬼山的周围，陷入了令人倍感压抑的寂静。
随着夜幕降临，雪车没有降落的迹象，温妮从补给中拿出食物，询问车外的唐和法瑞是否需要休息。
“鬼山的话，咱们还是一口气通过的好。”法瑞在车外坐了一天，状态说不上好，声音透过面罩传回车内。
唐控制着雪车前进的方向。
“嗯？那是......”温妮透过前方的缝隙，看到不远处的山腰上闪过了什么光芒。
这句轻声的呢喃本应融入风雪，但唐依旧将其精准地捕捉到了。
“她看见了。”黑发的青年双手松开紧握的缰绳，法瑞见状立刻将缰绳转移到自己手中。
“不愧是神眷者，以往还要走到后半夜呢。”法瑞随手挥动着缰绳，但两匹勒维迪维马依旧向着原先的方向前进，理都不理他。
唐掏出了他事先准备好的东西。灰白的粉末被紧紧包裹在一个布袋中，布袋的封口处联结着一根细长的绳子。这样的东西还有三个，唐将它们绳子的末端攥在手里，用力抡了起来。
温妮此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似乎并不是什么光亮。自己原先只看到了一个光点，而现在对面的高山已经被暖黄色的光点笼罩，隐隐绰绰的光点结成长队，缠绕着山体向上浮动。
高山一时间灯火通明，那些光点不再模糊，它们在温妮眼中变成了一个个的人，林立的楼阁也被照亮，好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不知是不是错觉，温妮觉得他们原本离鬼山很远，而那些光点在不知不觉间与他们拉近了距离，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个幼童牵着母亲的手，挥舞手中的气球欢笑。
他们被灵体的洪流吞没，暖黄的光亮逐渐染上了一丝灰黑。温妮已经看不清前路了，那些灵体移动的速度太快，只留下道道残影。
忽然，一片荧蓝点上灰黄的画板，随之而来的是爆发出无限光亮的蓝色激流。唐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轮动布袋的行为，他手中牵着长线的一端，而那些布袋现在正像孩童手中的气球一样，飘在了半空中。那些荧蓝的光芒就是从布袋中散发出来的。
涌动的灵体像是水流遇到了分水岭，将唐他们所在的地方让出，形成了一个真空的地带。法瑞趁此机会用力拉动缰绳，向来对他爱搭不理的勒维迪维马终于给面子地嘶鸣一声，四蹄加速向前跑去。
等到他们离开小雪山脉，已经是两天两夜之后。雪山上的灵体似乎不能离开山脉的范围太远，唐手中的布袋也只剩下微弱的光芒，等到这最后的光芒消失后，雪车也慢慢减速，滑行一段时间，来到了一处营地。
法瑞带着温妮先行进入营地，收拾妥当后嗷嗷叫着扑上床补觉去了。温妮左右倒是还好，她的体力比一般人要好很多，又在雪车内休息过，索性走到窗边看看还没进来的唐。
那两匹勒维迪维马似乎非常喜欢唐，它们总是围在他身边，用长长的鬃毛去蹭他。青年解开布袋，灰白的粉末在光照下也失去了那份光泽，唐将粉末捧在手心，然后向空中一扬。
他向着粉末飘洒远去的方向双手合十，露出对神明也不曾有过的虔诚神态，用温妮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那双纯黑的眸子映出洁白雪山的倒影，将他眼中浓厚的迷雾搅散了些，变得清澈澄明。
唐进门后，就看见温妮倚在窗边。
“法瑞已经睡下了，唐也快去休息吧。”她劝道。
唐摇头：“你比我更需要休息。接下来我们要徒步穿越塞尔德隆冰湖，现在是你唯一能够休息的时候了。”
他看出温妮的不解，但不欲多作解释，只是轻声催促她进屋休息。温妮被他劝进屋内，唐独自一人为火炉添了些木柴，让房间里的温度更加暖和一些。
唐不需要休息。他的夜晚属于星空，属于那条横穿天际的灵魂之河。躺在雪地里，周身被冰冷的雪花掩埋，口鼻处却不会呼出白雾般的呼气。暗色雪松装点视野的边缘，唐睁大眼睛去看那条天河，耳边响起比许久还要更久没有听见的歌声。
是谁在唱着歌？鼻尖萦绕起阵阵帕莉莉兰的清香，他似乎又回到了远去的故乡。
“......灵魂，踏着倒悬的天河，目送我......”
嘎吱——
耳边传来积雪被重量挤压的声音。唐回过神来，扭头向声音的来源看去。是法瑞。
“天快亮了，”法瑞走到唐的身边蹲下，躺倒在他的身边，“星星就这么好看？”雪原远离城市与人群，星子如同夏月的花海，在深蓝的夜幕中盛开。
唐的眼睛通常是一片近乎于混沌的漆黑，像是无人探访的深海，只有天空、积雪、还有少数别的什么东西能在他的瞳孔中留下倒影。
“星空很美。”唐回答道。
*
天空已微微泛白。
温妮走出房间后，看见了已经收拾妥当的唐和法瑞。
“早上好，唐。早上好，法瑞。”她走到餐桌前准备自己的早餐，并同二人打了招呼。
“早上好，小姐！”法瑞依旧笑嘻嘻的，一点都看不出前两天积攒下来的疲惫，如果不是因为感受不到规则的气息，温妮也会以为他是神眷者。
唐向她点了点头。
很快，温妮解决了早餐，检查了补给，询问法瑞和唐他们何时出发。
“随时可以。”
他们一行人越过小雪山脉，天气一下晴朗了起来。
“这种阳光明媚的天气在这里还真是少见。”温妮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冰湖的边缘，小雪山脉更北的方向一望无际，仿佛来到了世界的尽头，荒凉、了无生机。
寒风不知何时悄然停息，一片雪原只有他们三人行走的声音。这是一片终年冻结的湖泊，走近去看，温妮发现湖面的冰竟然是黑色的。
走上冰面，温妮才注意到，并非冰是黑色的，而是冰面下的湖水一片漆黑，好像有什么东西吸走了所有的颜色。寒气透过厚厚的靴底，直冲温妮的头顶而来。她的双脚很快因为冰冷而变得麻木，下肢的触感像是两根木头戳在冰面上行走。
他们一直在向前走。
向来多话的法瑞也很久没有开口了，太阳一直挂在他们的头顶。温妮扯了扯脖颈上的围巾，感觉到一阵干渴。她感受到了头顶阳光的炙烤，上半身已经开始微微发汗，而下半身却依旧冰冷麻木。
“还能坚持吗？”耳边传来的声音忽远忽近，温妮感受到了一阵眩晕。自她成为神眷者之后，身体很少有如此不适的感觉。就算最近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规则”了，也不应该......？她点了点头，脑中乱成一团浆糊。温妮努力想要保持清醒，她的指甲刺破掌心，鲜血濡湿了手套，血滴随着手臂的摆动摇摇欲坠。
“我...我还......！”掌心的刺痛令温妮清醒了一瞬，她察觉到自己满头大汗。意识在冰面沉浮，她看见唐伸出手来拽着她前进。
手套上的红色血滴被甩飞，然后在未落到冰面上时，被一闪而过的黑影从空中抹去了。
——
瓦尔奴戈做了一个梦。母亲赐予她‘瓦尔奴戈’之名，自明珠中诞生，她将要成为帝国荒原上驰骋的风。她纵马疾驰，穿越伊莫托的高山与河流，来到星辰诞生之地。
一个声音问她：“你想要知道答案吗？”
瓦尔奴戈站在高天之上，俯瞰这片大地。
“我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明星陨落，你的梦将如泡沫般破碎。”
她看见一望无垠的高原上，帝国的雏形初具。引以为傲的坚墙竖起，围绕着提曼泊的明珠葛科尔尼，伊莫托帝国就此开启她的三度辉煌。
“伊莫托的坚墙永不倾倒，”瓦尔奴戈的声音回荡在这星辰流转的地方，“她将迎来不朽的辉煌。”
许久，那个声音缓缓说道：“愿你如恒星永燃。”
“不，”瓦尔奴戈启唇，用最恶毒的誓言诅咒自己，“我将坠入地狱，让烈火舔舐我的身躯，让梦魇折磨我的精神。”
“——我应为我的卑鄙付出代价。”
——
温妮再次睁眼，看见法瑞的脸杵在自己面前。见她醒来，法瑞高兴地去喊一旁正在给火堆添柴的唐。
“我这是......？”温妮捂着额头坐起身来，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塞尔德隆冰湖。
“小姐已经算是很厉害了，很多人基本上只走了两步就倒地不起了！”法瑞给她端来一碗水，温妮喝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多谢二位。”温妮的脑袋依旧有些胀痛，她想要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却只看到一片空白。
“没事没事，也就是唐在，我才敢跟着一起穿过冰湖，以前我都是带着他们绕路，要多走很久很久。”法瑞蹲在一旁，手上捡了跟枯枝在地上划拉雪玩。
唐走过来查看她的情况，问道：“还要继续走吗？”
温妮一笑，从地上起身，将身下垫着的衣物还给唐和法瑞，说：“当然。”
*
圣山在成为圣山之前，只是一座比其余山峰更高大的一座雪山罢了。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它逐渐被人披上华丽的轻纱，变得缄默而神圣。它在千年的风雪中，等待着有人能够揭开它的面纱，了解真正的自己。
“这座山上，真的有神明存在吗？”没有了法瑞，两个人的旅途显得过分沉默。通往山顶的路途并不艰难，甚至可以说是平坦得过分，只要顺着那条通路一直向前走，似乎没有什么障碍能够阻拦朝圣者的脚步。
温妮并没有期待能够得到唐的回答，但是出人意料的，走在前面的黑发青年回应了她。
“没有。”她听见他这样说道。
温妮的表情复杂，似是惊诧，又有些欣喜，在唐读懂之前，很快便放松了下来。她调整了下围巾，呼出一口哈气，语调轻快地说：“并不意外。”
她仔细打量起沿途的风景，很快发现了什么。
这条上山的道路非常平整，但不像是被人刻意雕凿，而是经由无数人的脚步踏出了这条道路。周围有很多被积雪覆盖的物件，破损的登山包、年代久远的武器、被冰封的尸骸......如果她没看错，那具尸骸身上穿着的服装来自一个已经灭亡的古老部落，温妮在宫廷图书馆中的古籍里看到过。
而且根据尸骸倒下的方向......似乎是在下山的途中死去的。
“这条路，曾经被叫作朝圣之路。”唐的话多了起来，耐心地对温妮的每一个疑问做出解答。温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突然这么好说话，但她决定抓住机会。
“朝圣？你说过圣山上并没有神明。”
“的确，这里并没有所谓的‘神明’，”唐微微侧身，让她看到了前方的景象，“但这里确实有让值得人为之献上生命的东西。”
温妮顺着唐的身侧看去，呆立在了原地。这条朝圣之路的后半程，建立在数以万计的尸骸之上。道路的两侧全部都是冰冻的尸体，他们或跪坐、或躺倒，身上大多没有穿衣服，温妮猜测大部分人可能是因为失温而死。
“......是什么？”唐继续向前，温妮紧跟着踏上那条尸骸之路，“能够让他们为之献出生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唐没有回答她，而是说起了过去跟随自己来到圣山的朝圣者。
“看看那些人，他们在知道这座山上并没有神明的时候，一部分人非常的愤怒，大声诅咒自己能想起来的所有人。一部分人立刻绝望了，他们留在原地等死，或者在下山的途中死去，”青年的声音同这里千年不化的冰雪一样寒冷，“当我说，山顶确实有值得让人为之献上生命的东西的时候，你会选择继续前进，还是就此离开？”
温妮感觉到了一阵彻骨的冰寒。她盯着青年裸露的后颈，漆黑的东西盘旋而上，覆在那片皮肤上。温妮打了个寒战，因为她看见黑色的纹身中央露出三个白色圆点，缓缓组成了一个笑脸。
“你有想过吗？”唐突然发问，脖颈上的笑脸猝然消失，一切仿佛都是温妮的幻觉。
“想过什么？”她强自镇定地开口。
“为什么只有人类信仰神明呢？”唐抬头望向山顶，然后回望身后的温妮。
少女的金发因为不断地攀登显得凌乱不堪，但她翠绿的、如同荡漾着的树海一般的双眼依旧明亮。她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眸微微睁大，让极北的天蓝色搅混了她。
“因为人类足够弱小，”她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说着，不再去看身前的青年，“祂们才会回应我们的祈愿。被给予力量，被给予希望，于是人类献上忠诚与信仰......不，应该是，我们。”
温妮大步上前，越过唐，向山上走去。
“我们献上了忠诚与信仰，祈求来自神明的加护。”温妮跑了起来，她的身体前所未有地轻快，如驰骋的疾风，洒在这座雪山之上。
唐停在了原地，目送她继续前进。对方的身影逆着光，迎向山顶吹来的雪花。转过最后一个转角，她停在了那里，看向山顶的中央。漆黑的坚冰构筑起壮美的奇观，名为‘命运’的答案藏匿于此，为每一位朝圣者敞开大门。
【你觉得她会进去吗？】唐的身后，忽然有个声音问道。
唐似乎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声音丝毫不感到惊讶：“她已经见过了‘命运’，而且她足够幸运。”
唐说话间抚上了脖子，那片皮肤不知何时又被黑色的纹身占据了。
“‘命运’的喜爱让风雪为她停驻。‘命运’能给出答案，她应当知晓她需要付出的代价。选择窃听‘答案’，还是选择掌控‘命运’......我觉得她早已有了觉悟。还有，海弗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偷吓唬她。”
唐抬步向山顶走去。
那夜，北境的风雪停歇。远处的村落里，法瑞的爷爷察觉到了风雪的异常。老人跪倒在冰天雪地中，向着圣山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