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一族掌握“秘言”。他们自诩世界最高贵而神秘的种族，以秘辛为食，被称作无心的怪物。

蕾多安奔跑在宿舍楼里。

她的身体轻盈而优雅，迅速地越过宿舍楼回字形走廊的三个转角。这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入了不知名的梦乡。他们的梦化作那片梦境主人的食粮，构筑成了一个受他自己完全掌控的秘境。

当然，也有意外。

不会做梦的流浪之人进入了这片甜美的梦境。

唐挥舞着影作阿玛坎之剑，这柄古老的兵刃在他手中如臂使指。对他来说尚且年幼的魔女并不懂得杀戮之道，根据梦境构筑者的内心影化出来的魔物们——那群畸变的鱼，像羊羔一样毫无危害，甚至只能在阿玛坎之剑的剑锋下化作一片片灰烬。

【试着“看一看”，唐。】海弗拉开口道。

阿玛坎之剑出自唐白天看过的那本《西部神话》，其中讲述某位神明治下的人类勤劳勇敢，深受神明的喜爱，于是神明降下七种智慧，得到智慧的人便能成为人之王。之后，纷争开始了。为了夺得成为人之王的权柄，人类开始相互残杀，直到最后决出七位胜者。而神明此时垂目，看见了生灵涂炭的土地。震怒的神明收回权柄，派出魔物阿玛坎将七位人之王的头颅带回。

阿玛坎生有巨大的独眼，得到神明赐福的它能够看穿一切伪装。它杀掉了六位人之王，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第七个人。痛苦不已的阿玛坎祈求神明的原谅，并将佩剑刺入自己的独眼。他获得了“看”的力量。

第七位人之王躲入永生的热土，那是永生之神的领地。而获得“看”的力量的阿玛坎站在其领地之外，挥出了一剑。第七位人之王就此陨落，而这柄刺瞎阿玛坎独眼的宝剑也被称作阿玛坎之剑。

“看？”唐有些不解。

【像你之前一直做的那样。】

唐明白了。他睁开了“眼”。无数荧蓝的洪流充斥着这片天地，举目所及，全是无数纠缠、重叠的灵丝。唐攥紧了影作阿玛坎之剑，抓紧时间辨别灵丝洪流的走向。

以他现在的力量，本来连“眼”都无法睁开，在影作阿玛坎之剑的帮助下才能勉强看清灵界。万物有灵，灵丝便是万事万物的灵产生的留影。

他的力量尚未恢复，脑海中一阵尖锐的刺痛过后，唐从灵界视野中退了出来。但是，哪怕只有一瞬，唐也精准地捕捉到了灵丝的交汇之处。那是梦境主人意识的所在地。唐试图再次进入灵界视野，但刺痛的大脑告诉他这很难做到。于是他只能徒步前往刚才看到的灵丝交汇之处，在赶路的过程中，他不禁怀念起原先轻而易举拨动灵丝的力量。

【唐，】海弗拉提醒道，【时间快到了。】

海弗拉铸造的影作武器，能够短暂的让这柄武器原本的权能降临，例如阿玛坎之剑上附带的“看”的力量残余，在影作阿玛坎之剑被唤出时就已经攀附到了唐的手中。

唐向前冲刺，变异的鱼群已经完全顾不上原本的目标科林泽了，它们全部跑到唐所在的地方，试图用躯体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皆为徒劳。

即使只是影作，但阿玛坎之剑的权能依旧可以发挥作用。在挥击之后，潜藏的梦境主人身形显露了出来。

唐眼睛微眯，看向被迫出现的魔女。果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唐手中的阿玛坎之剑高高举起。

冷静，特里加，冷静！这里是梦境，他不会受伤！名为特里加、能力与梦境有关的魔女此时冒出了冷汗。眼前的人带给了他“死”的感受，明明是在梦里，明明他从来不会在梦中受伤。自从他获得“秘密”，离开马克斯加之后，路途所遇之人不过蝼蚁。得益于家族的强大，特里加在秘仪中得到了名为“食梦国”的能力。这原本，应是无人能够抵抗的，可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

“咳啊——”

唐手中的剑挥砍而下，在魔女震惊又恐惧的目光中劈开了他的身体。

砍中了？唐砍下去的一瞬间，剑身入肉的触觉让他略微惊讶了一霎。这个魔女简直不堪一击，断成两节的身子倒在地上，口中涌出大量鲜血。

“幻觉？”手握影剑的青年反而更加警惕。他的本意是击碎梦境主人在梦中的躯体，迫使他被动退出梦境，这样这片梦之国也就会随之消散。无心的怪物们大多诡计多端，在与他们的战斗中，任何松懈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失败。

一条四脚鱼拖着细长的四条腿，在唐的脚边挣扎。

“疼...好疼......”鱼嘴一张一合。

唐一脚踩碎了它。他回头看了一眼梦游的科林泽，这个神秘学学院的学生正在死死卡在一处石台的拐角处较劲，看来暂时不用担心他了。

特里加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疼痛，仿佛灵魂都被一同劈成了两半。他拖着仅剩的上半身，艰难地向前爬着。

唐冷眼旁观，等着那只红色的小鸟回来。

特里加的目光开始涣散。就这样失去意识也不错，他已经没有力气保持清醒，主动开启离开梦境的通道了。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

蕾多安找到了特里加的身躯。对方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呆呆地躺在床上。

“混进学生里了吗，”蕾多安掏出一只随身携带的笔，在特里加的额头上书写起来，“愚蠢的试探，老头。”

房间的阴影处，令人不寒而栗的沙哑笑声响起。第三人的身影缓缓浮现，一个驼背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

“年轻人，难堪大用。”老人毫不犹豫地抛弃了特里加，尽管对方的能力可以让他大发慈悲地另眼相看。但相比眼前这个女人，任何魔女都要在其面前收敛风头。老人用一种打量宝贝的眼光看着蕾多安。

红发的魔女合上笔盖，然后随手向后一甩，那支笔带着蓝色的电流直直地插向老人的眼眶。

“死老头，”她扬起下巴，轻蔑地看着他，“收好你的眼睛。”

床上的特里加突然如触电般疯狂痉挛了起来，口中发出痛苦的低吼。

“马克斯加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蕾多安·伦蒂。”飞速插来的笔从老人的身体中穿过，击碎了他身后的窗户。老人的身体如云雾般慢慢消散，留下特里加在床上苦苦挣扎。

确认对方真的离开后，蕾多安的手指抹过特里加的额头，她刚刚书写上去的文字发出光芒。

食梦国内，特里加的身体开始复原。火红的鸟儿自空中落下，在科林泽的头上啄出了几个大包，将梦游的学弟叫醒。

“这...这是哪啊？”刚刚睡醒的科林泽看到眼前的怪诞景象不由一惊，又觉得头上疼，伸手一摸，看见了满手的血。

“大，大姐头？”他怪叫了一声，然后看见了用鄙视的目光看着他的火红鸟儿，“这，这不怪我，你知道的，我最喜欢睡觉了......啊——”

不顶用的家伙，小鸟站在科林泽的鸟窝头上，梳理羽毛。

“嘿嘿，我真的很努力的保持清醒了，但是真的太困了......”科林泽挠挠头，看到了一旁的特里加和换了张脸的唐。

恢复了些许力气的特里加盘算着如何逃离，火红小鸟开口道：“别白费力气了。”

巨大的火钉从天而降，刺穿了特里加的四肢，将他钉在了地上。

唐摸了摸下巴，看向在场的人。两个魔女，一个......科林泽到底是什么情况，暂时还不好说。唐使用‘侵占’占据他的身体的时候，正是利用了他体内的回路，才能顺利地使出“秘言”。但对方的回路感觉非常奇怪，像是在荒野中野蛮生长，从未进行过人工的刻画。这是很少见的现象，就好像身体的主人也不知道回路的存在似的。

“魔女之家抛弃了你，你在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小鸟站在科林泽的头上说道。

特里加闭了闭眼。火钉刺穿肢体的瞬间，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只有微弱的灼烧感。一旦他想要移动，哪怕是曲一下手指，被钉穿的地方就会传来蚀骨的疼痛和烈火的灼烧感。他知道这个红色的小鸟是谁了，也放弃了反抗的心思。

“不管是他们要求的，还是你自己手下留情，又或者你根本不会下死手......怎样都好，这都不重要了，”小鸟人性化地用翅膀撩着不存在的头发，“杀死你的秘密，又或者死在这，选一个吧。”

秘密。

每一个魔女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们依靠秘密而强大，因为秘密......而残忍。

“我想活着！”特里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你的秘密是什么？

一年前，特里加曾在秘仪圣像前回答了这个问题。圣像很高兴，他看见祂露出了笑容。

那是一名叫做比帕的神明，特里加的家族发现了比帕留下的神迹。

“祂的神迹在瑟根地区，鲁安雨林的西南。我可以给你们画一张地图。”为了活命，特里加毫不犹豫地背叛了自己的家族。只是失去秘密而已，哪有自己的命重要呢？特兰雅还在马克斯加等他。

一瞬间，剧烈的疼痛席卷了特里加的身体，红色的小鸟不知何时化作了人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无慈悲地盯着地上被贯穿的扭曲人影。

梦境里全是特里加挣扎的哀嚎。

“你在说谎。”蕾多安缓步上前，唐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看着这场闹剧。

“等下！等...我告诉你！”火焰将特里加的身躯吞噬，他的皮肤完好无损，却感觉到了皮脂融化、皮肉烤焦的恐怖感觉。

“你看来不太了解我，”蕾多安的手指轻轻碰到了巨大的火钉，地上的人因为这轻柔的触碰剧烈地挣扎了起来，“看来你是个完完全全的弃子，他们连你会遇到什么都不肯告诉你。”

她轻声呵了一下，随即又说道：“也是，你要是知道会遇见我，大概也不会接下这个任务了吧？带着家人逃走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他们...他们从那里...带走了......”被痛苦折磨的特里加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酷刑，他断断续续地吐出自己知道的秘密，“指骨......敬...敬神......”

食梦国内的幻境开始扭曲，天空穹顶的颜色变成了泡泡水一样的七彩，顶部悬挂的球形物体一个一个地坠落。

蕾多安抬抬手，狂啸的火焰止息，特里加得以说完最后一句话。

“那个指骨，”他剧烈地喘息着，“是悲悼舞者的遗物。”

食梦国开始坍塌，特里加感受到了回路的枯竭。每个魔女在秘仪圣像前祷告，将秘密奉上，然后获得秘言之外、独属于个人的能力。自出生起就存在的回路此时就像被注入溪水的河道，逐渐盈满。

当秘密被杀死，魔女体内的回路也会随之枯竭。一切回到了原点。

在特里加的家族里，任何知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被处以死刑，包括亲自获得这个秘密的，他的父亲。取得指骨的那群人并不知晓指骨的所属，而自己的父亲则是这个秘密的唯一知情人。

蕾多安收起火钉，一手拎起无法行动的特里加，另一只手拽住像是弱小无助的小金鱼误入食人鱼领地的科林泽，看向唐：“之后我会去找你。”

唐向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蕾多安带着两个人离开了，这片坍塌的梦境只剩下了唐和海弗拉。

“悲悼舞者是谁？”唐看着穹顶的圆球，他看到了安尼尔和克兰。悲悼舞者这个名字，《西部神话》中并没有记载。说起《西部神话》，这本书现在被学术界奉为圭臬，成为研究神代史的主要材料来源。说来有些奇怪，这本书明明连作者瑞恩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受到人类如此地追捧呢？

【我不知道。】海弗拉在清醒后很少离开唐的身边，而唐一直在沉睡。

先离开这里吧。唐追着蕾多安他们离开的方向，突破了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梦境墙壁，来到了梦境的外围。

食梦国坍塌后，唐醒了过来。已经到了早上，寝室里的其他人还在熟睡。

等到其他人都起来之后，已经是早上七点半了。

“我好像做了个梦。”克兰还是一脸菜色，他梦到了一群可怕的鱼。

安尼尔挠了挠睡乱的头发，点头附和：“可能是昨天太累了吧？我也做梦来着，但是记不太清了。”

今天仍是报道日，下周一，也就是明天开始，他们就要正式上课了。

“我打算去图书馆逛一圈，有人要一起去吗？”米歇问道。

安尼尔有社交计划，克兰胃不太舒服，就在米歇懊悔他们不过刚认识一天，怎么会有人愿意和自己一起去的时候，唐的声音响起：“我和你一起。”

他真是个好人！米歇在心里大喊。谢谢唐，他这样的人就容易想来想去，害怕和别人说话，但又渴望和别人说话。

他们穿戴整齐，又去食堂吃了芝士烤饼和玉米面粥，然后动身前往宿舍楼西边的国立图书馆。在这里，北方大学的学生拿着学生证可以免费借阅，图书馆的自习室也大多被北方大学的学生占据。

国立图书馆的一层和二层是对公众开放的免费阅览层，从第三层往上就要持有相应的借阅证才能进入。至于更严格的地下书库，则需要纸质申请书才能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进入。

因为是新学期，图书馆一层的一角在售卖教科书，显得有些沸沸扬扬。唐跟着米歇来到人群处，看过贴在墙上的公告表之后，记下他们专业需要的书目，排队等待买书。

唐和米歇先在图书馆里逛了一圈，今天不太适合静下心来读书，所以两个人又下到一楼去买教科书。

“《神代史概论》《帝国史概论》《考古学通论》......我们重合的书不少。”米歇扒拉着两人的书单道。历史系的学生在大一几乎都要上这几门必修课，所有专业的学生混在一起上课。

唐看了眼自己的书单，要求必买的《西部神话》他已经有了，《远古文明史》、《古文字学》、《神代文学作品鉴赏与解读》、《神迹研究》、《神造物鉴赏》等等都需要现场购买。

他对米歇说：“我去趟厕所，你帮我占下位置，谢了。”

米歇点点头，唐转身向图书馆的卫生间走去。进入隔间，他摘下头上的礼帽。这顶灰仆仆的帽子是那只罗密克幼崽的珍藏，唐把手伸进帽子里，左掏右掏，拿出一小袋钱币。这顶帽子还是太显眼了，现今贵族们流行毡制礼帽，小巧精致，唐手中的这顶礼帽大概在一百年前非常流行，现在来看就是个老古董。

但是它该死的好用，也该死的洗不干净！

唐叹了口气，把礼帽戴回头上，离开了卫生间。

说实在的，这顶礼帽真的有这么吸睛吗？自他来到提曼泊以来，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对他行注目礼，虽然他没有容貌焦虑，但总这么引人注意总归不利于他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计划。

“可能......是你的发色和瞳色？”米歇听完了他的疑问，犹疑着给出了另一种答案。帝国境内以金发居多，眼眸也是五颜六色的，纯黑色的头发和眼瞳真的很少见。况且帝国人又很少见到外国人，路上遇到唐总会多看两眼的。

“这样。”唐若有所思。

【其他的就不说了，那个《神造物鉴赏》是什么？不觉得有点太敷衍了吗？】海弗拉看着唐的书单吐槽道。

“看起来是个无关紧要的课程，拿来混点学分也不错。”唐最感兴趣的是远古史的课程，可惜北方大学没有这门专业，只有以远古史为主要内容的必修课。这门课放在大一，注定它只是一门基础课，希望以后的学期能有更专业的课程。

等唐和米歇买完书往回走，在图书馆的正门遇见了蕾多安。

“我就猜你会来这里，怎么样，有空吗？”蕾多安在米歇震惊的目光中走向唐。

她真的很美，身量并不比唐矮多少。蕾多安的一头桃红色长发在帝国的街道上比唐的黑发更加吸睛，琥珀色的眼睛像是裹了蜜糖一样甜美诱人。

身后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了。

“如果你不介意我先把这堆书放回宿舍的话，我可以请你去茶屋坐坐。”唐回答。

“当然，那一个小时之后见。”蕾多安踩着一双矮跟的银靴走了，唐跟随米歇把这堆书带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