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要什么?”刀疤眼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神明。
“......”回答他的是混乱而暧昧的呓语。
“眼睛?我知道了。”刀疤眼将手指放到自己的眼眶上,儿时因为贪玩留下的伤疤在指腹的摩擦间变形。
噗——
他粗黑的手指剜出了自己的眼球,他将那颗眼珠子捧在手心,高举过头顶。
“......”
神明说了什么,刀疤眼愣了愣,然后虔诚地说道:“如您所愿。”
他敞开了自己的怀抱,放弃了一切自我防御,将赤条条的心交给了他的神明。
他的神痴痴地笑着,掏出了人的心肝,放进嘴里品尝。
哧——
金铁与石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周围不断有居民点灯出来查看情况,结果却被夜晚中的怪物吓得魂飞魄散。
“妈妈,那是什么?”孩童的恐惧对象是抽象的,他们未必会害怕面目狰狞的魔物,却会害怕一个挂在墙上的洋娃娃。
被吵醒的母亲拿着油灯出门查看,她还以为是哪家的亚人种奴隶又偷跑出来被主家发现,拖到街上教训一顿,结果她看见了从未见过的高大怪物。□□散发着浓烈的腥臭,母亲瞬间尖叫出声:“怪物啊!!”
灯油泼洒满地,母亲抱起不知情的孩子跑回屋中。她不知道还有哪里能够比家中更安全,因为那怪物实在太过恐怖。有人在房中瑟瑟发抖,有人唤醒熟睡的亲人前往西卢大教堂寻求庇护。
提曼泊的民居最高不过四五层,刀疤眼变成的细长魔物要比那些石楼还要高,四五层的居民楼只到他佝偻的腰间。
新玫尔街区被迫在凌晨提前苏醒。
魔物拥有一张没有眼睛的脸,原本是嘴巴的地方变成了三处孔洞,掌部比英雄广场上的耶奇·马力威尔将军像还要大。它浑身流淌着不知是鲜血还是什么别的□□,这些液体带有明显的腐蚀性,流经之处留下了焦黄的痕迹。
一名骑士躲闪不及,被飞溅的液滴沾到了。
“我的......我的脸!!”白色的虫状物质几乎是从伤口中喷涌而出,那名倒霉的骑士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地挣扎,只两三息,就化作一片尘粉。
刀疤眼化成的魔物从三处嘴巴样的洞口中发出一声尖啸,没有眼睛的脸转向骑士们的方向,利爪挥击刺穿一人的身躯。
所有人都看见了,被刺穿身体的那名骑士口吐鲜血,仍在挣扎着求生,却被魔物丢进其中一个嘴里。骑士的轻甲无法护佑他,神赐之力也无法阻挡闭合的口器,露在外面的双腿很快就没了动静。在寂静的夜晚中,咀嚼声震耳欲聋。
*
帝国的“明珠”葛科尔尼,其名意为“堡垒”,是坚不可摧的银白城堡。经过重重守卫,温妮来到了明珠的中心。去年九月发生刺杀事件之后,帝国的皇帝尼威三世就搬入葛科尔尼内最隐蔽的地点。策划、目睹那场刺杀的人都已经被劳瑞之耳的人处理掉,现在能够进出皇帝房间的人只有他的三个孩子、劳瑞之耳的首领以及敬神会的大祭司。
狭长的走廊充斥着冰冷的铁锈味,挂在墙壁上的提灯照亮了走廊两侧。一幅幅肖像画整齐排列,温妮逐一经过,娇小身躯带起风轻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油画肖像。少女的金发不似初代皇帝那般耀眼,她的绿眸与画像上的英俊男人对视,然后视线落在了第三张画像之后。那里空空如也,定定看了几秒,她终于迈步离开。
温妮来到那扇紧闭的青铜门前,大祭司正站在门外等她。
“科尼门大祭司。”温妮和这位敬神会的高层打了声招呼。近年来,科尼门在敬神会内的地位隐隐有超越奥罗甘斯·苏安尼的势头,这全都得益于尼威三世对这位大祭司的过分信任。
“瓦尔奴戈殿下,午安。”伊徒·科尼门大祭司穿着银白的神袍,额头上用红颜料绘制了一颗形似眼睛的符号。
“父皇的情况如何?”这位大祭司身上总有一股令人厌恶的味道,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呈现出的死气。他枯槁的面容也让人不禁怀疑起他的健康状况,这样的人似乎不再适合照顾另外一个饱受并同折磨的人,奈何尼威三世现在拒绝一切医疗救助,只信任科尼门带给他的神的口谕。
温妮耐着性子询问道。九月刺杀似乎击溃了尼威三世的精神,在搬入这扇青铜门之后,他最相信的人从他自己变为了这个神棍和他口中带来和平与安详的神明特西亚。
“陛下总是念叨您。”科尼门的眼球好像要从他的眼眶里掉出来。
温妮点头,轻轻扣响了青铜门。
“大祭司,”她站在门前,背对着科尼门,但敬神会的祭司仿佛能够透视一般,想象到了她的表情,然后愉悦地笑了出来,“希望您能够满意我的礼物。”
“当然。”科尼门的眼睛愈发突出,神袍下枯瘦的双手合十,虔诚道,“银莺的歌声如此婉转动人,神明自会回应她的啼鸣。”
过了很久,门内才传出一声微弱的咳嗽。温妮推门而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关上了门,隔开那道一直盯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葛科尔尼最坚固的房间里,昏暗以至于不可视物,温妮闭眼缓了一会儿,才能堪堪看清东西。她的父亲、帝国的第三任皇帝,慈爱的君王。如今已病入膏肓,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温妮走到床边,在天鹅绒的椅垫上坐下,握住父亲的手。
“......”尼威三世的嘴唇嗡动着,温妮一眨不眨地盯着。
“父亲,”少女的金发垂落在病人的床边,她将对方的手抵在额头,将自己滚烫的体温传递给他,“我已下定决心。”
老皇帝冰冷的手忽然攥紧,力道之大,让温妮隐隐作痛。
“嗬——啊——”他死瞪着眼睛,病容上忽然布满狠厉。
少女不为所动。
“父皇,”她轻吻着对方的手背,神情舒展而安稳,一如当初在他膝下无忧无虑的玩耍,“我慈爱的父亲。”
愿你去往无垠的净土,那里有你朝思暮想的爱人。
愿你收获无边的快乐,那里有你期盼已久的自由。
伊莫托孩童自幼就会唱的颂歌,被温妮轻声哼唱了出来。
尼威三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他明明只有五十出头的年纪,却被病痛折磨地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此刻,他最小的女儿正跪在自己的床边,她的头发与她的母亲多么的相似啊,一样的浅金,一样的柔软。那双眸子注视着他,眼中满是敬爱与不舍。
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为什么?为什么!!
人类一无所有。平庸的体质、平庸的天赋,没有矮人或者巨人那样强健的体魄,没有古老种族那样毁天灭地的魔法才能。
为什么呢?
神明啊,你为何要回应我们呢?
“父亲,”温妮略显稚嫩的面庞与记忆中的女子重合,尼威三世的目光模糊了起来,“一切由我来结束。请您,为我戴上那顶王冠。”
一声长叹掩在门后,消失在了空旷的回廊中。
葛科尔尼,松顶塔。
这里是全提曼泊最高的建筑,温妮和她的两个哥哥在这里有一个秘密基地,每当他们中有人伤心落泪,或是为了被送走的宠物,或是为了过于严苛的要求,他们就会偷偷跑到这里来。若是找不到其他人,来这里准没错。
维泽爬上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说过于窄小的木梯。
“我猜你就在这里。”若说面貌,维泽大概会是伊莫托最受欢迎的男子。他跟开国皇帝有着一样耀眼的金发,碧绿的瞳眸。若是穿上帝国的骑装,说不准会有小姐当场激动的晕过去。
温妮站在秘密基地唯一的窗边,眺望着西南。
维泽来到妹妹的身边。他的妹妹是那样柔软,她出生时就是小小的一团,春天时脸蛋总是红扑扑的,比最珍贵的圣莲都要美丽。
“父亲叫你去干什么?”当他听说尼威三世要召见温妮的时候,立刻从自己的宅邸赶往葛科尔尼。
“你们果然都在这里。”另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
“欧维。”维泽不太喜欢自己的这个弟弟。他总觉得欧维心思太过阴沉,与布利斯克家族走得太近。他最近听说欧维又从布利斯克家族那里买了几名弗方戈工匠,还有一些珍奇亚人种,圈养在家中。
“二哥。”温妮同欧维打了声招呼。
“也就大哥太过迟钝,新玫尔发生的事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吗?”欧维照例笑了笑,来到二人身边。
“什么事?”维泽皱眉。他看向温妮,发现对方脸上竟然没有一丝惊讶。
欧维不再说话,将面容隐在薄薄的金扇之后。
“北境的雪又下起来了,”温妮抚摸着窗棂,维泽看着突然变得陌生起来的妹妹,“兄长。”
在她身后,从小小的圆形窗户里,维泽看到了那个对月咆哮的魔物。
*
唐伸手按住头顶的礼帽,防止它被魔物口中的腥风吹翻过去。杜丹迪已经双脚离地,全靠唐扯着他的领子才不至于飞出去,尽管他被勒的直翻白眼。
苏醒的街区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利爪破坏了石屋的屋顶,睡梦中的人被抓起塞入三处孔洞。逃亡的人们被掉落的砖石掩埋,蕾多安救下了几个跑丢的小孩子,护送他们离开了灾厄的中心。
魔物似乎并不适应自己的躯体,它想要继续进食,但身上带有腐蚀性的液体会将食物提前变成白色的粉尘。
它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啊!!!
忽然,在红黑两色的世界里,它看见了一个异常显眼的存在。与其他铅灰色的人影不同,这个人看起来非常美味。
它迈动双腿,扫开阻挡在它身前的红色小人,一步一步靠近。
蕾多安利用秘言挡住了刀疤眼变成的魔物的一击。她试图禁锢住对方的行动,但魔物很快就挣脱了暗红色旋流组成的牢笼。
【和你猜的一样,唐。】海弗拉伸出触肢将杜丹迪扔进一旁的小巷,唐则从武器收纳箱中取出“伊森的乐章”。
时间会磨灭某些记忆,甚至大脑也会欺骗自己,忘记那些令人痛苦的回忆。
卓伊看着眼前的无面魔物,有关那场灾难的记忆瞬息涌回。翻滚的巨浪、雨夜的嘶吼。龙骨在格尔萨里弗海之上遨游,迎风踏浪奔袭至巨树的裙摆之下。
“杀了它......”他的声音在颤抖,灯壁却散发着炽神般的耀光,“杀了它!唐!!”
血眸再次睁开,唐展臂挽弓,黑色的大衣在狂风中猎猎乱舞。“伊森的乐章”弯成了一轮弦月,莹白的弓弦似乎在微微颤动,好似活过来了一样。海弗拉爬上唐的脸,化作了一副黑色的面甲。
有一个地方卓伊理解错了。这根弦本就是弓弦,而并非是琴弦。
莹白的弦拉在脸颊,唐感受到了第二个呼吸正在与自己同步。
“你也在期待着吗?”他闭上了眼,开启了灵界视野。漆黑的灵丝凭空出现,从拉弦的指尖到握弓的手,一支羽箭正在生成。
唐的眼角溢出了鲜血,黑色面甲下的鼻子嘴巴全都在出血。
“‘冰雹’!”蕾多安的法杖间跃出了一个冰蓝色的符文,周围街道的温度骤然下降,刀疤眼魔物的脚下结出冰霜,白色的霜飞速爬上了它的身体。魔物巨大的躯体短暂地僵在了原地,蕾多安看向远处那道黑色的身影。
在卓伊的故事里,那对同胞兄弟一共唱了七乐章。
呼吸同步,箭在弦上。
“歌咏《节制》之章。”
指尖泄力,那支箭流星般划过,射穿了无面魔物的脸。
橡木做成的弓身应声而断,失去支撑的弓弦抽打在唐的手腕上,留下一道血痕。
唐感觉到这根弦发出了阵阵嘲笑,笑魔物自不量力,笑人类小看自己的力量。
流星一箭刺穿魔物的身体之后消散在了空中,与此同时刀疤眼魔物也挣脱了蕾多安的束缚。它有些疑惑,那一箭只是在它的身体上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孔洞,根本连受伤都算不上。
咚咚——
它顿在了原地。心脏处传来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一张大手透过胸口攥住了这个在勉强跳动的东西。
咚——
它不跳了。
“赐予你新生。”那个双目流血的人对着已听不见外界任何声音的刀疤眼说道。
细高的魔物拔足狂奔,它的身体在崩解、毁坏,变成一簇簇白色的尘粉,像夏日的飞雪,狼狈又美丽。
“......”他的神明在凄厉地惨叫。
刀疤眼已经无法理解,他属于人类的大脑胀大了数倍,藏在野蛮生长过的肌肉之中。它依旧非常的饥饿,但它不敢停下来进食。心脏停止跃动,刀疤眼不到两分钟就会死去,到时候这具躯体就无法支撑祂的行动。
“我...我的......主啊......”祂的信徒在呼唤,祈求祂能够回应自己的献身。
“愚笨的人类,”祂还是同千年前一样,蔑视人类这个弱小又无能的种族,“精神脆弱到无法听清我的圣言,□□无用到无法承载我的形体。”祂好不容易才能够再次见到此世的月光。
魔物奔逃着求生,但它无处可去。它原本就不属于这里。
“海弗拉。”唐扔掉已经碎裂的“伊森的乐章”,那根弦缠在了他的手腕上。
【伊思梅尔。】海弗拉唤出了那张长弓。
墨色的触肢幻化成了唐熟悉的模样,一人高的长弓在他手中拉开,流风自动汇聚在他的指尖,组成了一只箭。
前方,是魔物逃窜的背影。伊思梅尔是最精密的猎手,它射出的箭没有猎物能够逃脱。可惜,唐听不到它的呼吸。
唰——
不同于之前流星般坠落的箭矢,伊思梅尔的箭轻盈如风。
刀疤眼感受到了初秋的风自耳边吹过。带着枯叶的气息,他闯入了一片林海。漫山遍野都是枯枝,神明在此地寸步难行,他向前走着,有什么被阻挡在了后面。像是硬生生把人前后撕成了两半,刀疤眼从成山的肉球中将自己扯了出去。
他看见了那个精瘦的老头。
“奥罗甘斯......主教,”他挣扎着前行,但心脏不再跳动,没有动力支撑血液的循环,“我见到了我的神明,叔父。”
他看见那个奥罗甘斯向他点了点头。
“愿你的神明永远护佑你,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