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施舍日主会场被定在了格鲁克街区,就在平时格鲁克集市所在的大型空地。这里的居民为了给施舍日的庆典提供场地,提前两周就都撤走了自家的摊位,这里此时已经被搭建起了一个巨型的会场,像一个白色的鹅蛋躺在地上。
唐跟着安尼尔等人来到了主会场,他们现在没有进入那个鹅蛋的资格,只能等到皇室成员们离开后才能跟着人群进入那里。
“我约了人,我们到时候见!”安尼尔率先告别,没说去找谁。
安尼尔离开后,剩下的三个人之间少了那个最会活跃气氛的人,米歇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克兰倒是无所谓,他说道:“我去那边逛逛,再见。”
这下只剩唐和米歇了。
主会场的周围,尚有一些离得较远的小摊位没有撤走,但这些摊位也都闭门不开,周围行走的路人好像也都习惯了这样的情况。
【啊,施舍日的人们是那样的慷和而可爱!】海弗拉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
唐抱臂看着那些紧闭的摊位。这并不难理解,施舍日其实是神眷者们的节日,他们遵守的规则就是施舍以获得力量,这是力量之神拥有的律,神明陨落后留下的规则中蕴含了祂们的律。
换言之,“凡人”是没有资格享受神明的庆典的。他们是祭典上的祭品,是神眷者力量的源泉。
“对我们又没什么坏处,还不用将自己家里的好东西拿出去给那些穷人。”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对他们来说,更为低下的层级甚至让他们免去了一些能力之外的支出,比如在许愿兜里装上什么古物、金币,他们只需要在施舍日这一天挂上一个空兜子,关紧大门,然后上街跟在贵族老爷们的屁股后面捡钱就行了,至于老爷们从他们这里拿走了什么,他们一概是不关心的。
毕竟他们要钱没有,只有烂命一条。
“不想付出相应的代价,但却要标榜自己的公平,”唐说道,“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米歇沉默地跟在唐的身后。
“嗨!唐!”乔安娜叫住了与自己相隔几个摊位的唐和米歇。她的父母在这里有一个摊位,不幸的是他们家的摊位被划归到了主会场的范围里,所以大概两周之前,他们就被迫将摊位收起,她的父母也失去了经济来源,依靠国家给的补贴生活。
“下午好,乔安娜。”唐向她点头致意。
“我去旁边转转,我们会场里见。”米歇见状识趣地走开了。
“等会见,”唐和米歇道别,看向乔安娜,“关于我们在课堂上讨论的那个问题,我在图书馆的文献里找到了两篇关于花灵种族的研究,若你需要,我可以将它们的序列号告诉你。”
乔安娜露出了一副“不会吧”的无奈表情:“好吧,我知道你非常的认真,但现在是在庆典,让我们聊些别的好吗?”
唐点了点头。
会场外的人群越聚越多,还有大概半个小时左右,主会场就会对民众开放,不少人将主会场的后方通道外围的水泄不通,只为亲眼看一看那几位继承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乔安娜是土生土长的帝国人,从她出生起,她就没有离开过这片养育她的土地。在伊莫托,很少会有人选择出国旅行。出国需要办理很多的证件,而且似乎其他国家的人对于帝国人总有一些不好的印象,很多帝国人认为是帝国的强大武力和神明的眷顾让其他国家产生了畏怯的心理,在《提曼泊日报》或者《每日小报》里,总能看到一些外国关于帝国的报道。
不要看提曼泊的生活显得平和而悠闲,帝国其实一直在和东边的甘迦穆尔在平原上对峙,时不时还会有战报出现在《军事晚报》上,只不过这份报纸的销量十分惨淡。因为帝国与甘迦穆尔之间的争斗已经持续了太久,很多人对这件事都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会在茶余饭后调侃“这场仗怎么还没打完”。
“我听说你是从南边来的?”乔安娜将耳边的金发向后捋去,她的脸上有一些浅褐色的小雀斑,她并不喜欢它们,平常她总是将耳边的长发散落在脸颊,遮住这些令人恼火的小家伙们。
“是的。”唐的注意力被旁边经过的一个小孩子吸引了。那个小女孩穿着一身女巫斗篷,翩飞的衣袍间能看出斗篷的内衬是精美的星空图案。
海弗拉移动到他的肩头,隐匿在他的衣领后。
【熟悉的味道。】
“那你去过其他的国家吗?弗雷德雷?萨奈特?联盟?”乔安娜露出了些许向往的神情。她的父母、父母的父母,她的祖祖辈辈全都生活在伊莫托的版图之上,她小时候的愿望就是能够去到世界各地亲眼看看,而不是只能从小商店买来劣质的卡通图画上,看着代表弗雷德雷的白色鸽子,代表萨奈特的、看起来像是用乔安娜三岁就不会再玩了的积木拼搭而成的宫殿,想象伊莫托以外的世界。
唐从那个小占卜师的身上收回目光,对乔安娜说道:“很抱歉,我并没有去过这些国家。你这么想去,毕业之后可以选择去旅行。我就是打算等上完学之后去旅行的。”
乔安娜踢着地上的石子,这位平常大方爽朗,堪称学识渊博的班长罕见地露出一副扭捏的姿态。
她毕业之后,肯定要选择留在伊莫托,寻找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过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供养她自己,养活她的父母。她怎么可能有机会去旅行呢?
童年时期的那些卡片和报纸上偶然出现的美丽风景就是她对这个世界其他地方最大的了解。
“真好啊,”乔安娜的鞋尖沾上了石头的灰粉,“唐不是伊莫托人,真好。有些时候,我觉得我们都被困在了一座笼子里。华丽,却看不到任何希望。”
她今天有点过于多愁善感了,唐想道。
“呼——”乔安娜深呼吸,拍了拍脸颊,有些歉意地对唐说:“不好意思,最近父母和我聊了一些事情,我的心情有些糟糕。”
“没事,我会听的。”唐回道。
乔安娜突然有些想哭。她吸了两下鼻子,将这突如其来的哽咽压了回去。她的父母希望她离开大学,回到集市帮他们照看摊位。
“你看看隔壁的那个小姑娘,还没有你一半大吧?已经自己出来赚钱了!你既然没办法成为神眷者,又何必去读书?还不如学学怎么照看摊位,以后可以自己开个摊位,我和你父亲已经为你联系了格鲁克的负责人,他已经许诺只要你拿到了资格证,会租给你一个小摊位自己干试试看的!”
乔安娜为此和他们大吵了一架。她知道她的父母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在格鲁克集市上拼搏出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摊位,但他们不应该阻止自己去往更好的地方。学习、读书,乔安娜坚信这会让她变得更好。她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在某位贵族名下的产业里谋得一个职位,或者干脆努努力,试试留在学校任教,再不济去街区学校也可以。
这样她可以照顾她自己,父母也不用再起早贪黑,和刁钻刻薄的负责人低三下气,也不用和蛮不讲理的客人据理力争了。
现在她已经很少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梦想是去环游世界了。就像劳贝尔·斯托克一样,做个自由自在的冒险家。在集市庆典的人群中看见唐的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对方。这个异国的青年总让她想到无拘无束的风,像她求而不得的、自由的心。
“为什么不试试其他的工作?比如导游,我记得翠法斯街区有一家叫“前进旅游”的公司非常出名,好像薪资也很不错。”唐尝试性地提道。
这是乔安娜从未想过的可能性:“哦!你...你说得对!我可以去问问他们那里招不招实习生,我可以假期就去!”过去,她只是想尽可能地远离自己长大的地方,她还没见过更广阔的世界,就像草地上的蒲公英,在风吹来之前,也从未见过大地的辽阔。
她好像终于解开了心结,脸上的雀斑也如同她的笑容一样开朗。她辞别了唐,决定离开这个庆典,去找人问问前进旅游公司的情况。
【左边,唐。】海弗拉提醒道。
“你说的熟悉的味道是什么意思,海弗拉?”唐一边避开人群,一边跟着海弗拉的指引前进。
【是科沃伊德,你还记得她吗?那女孩身上有她的味道。】
“你是说,那孩子是她的后代?”这可真是能震碎人的下巴的惊天大新闻。
【不,】还好海弗拉打断了唐可怕的想象,【我觉得那女孩可能带着皮普。】
皮普是一个能够预知某个未来的水晶球。
“那更遭了。”皮普和科沃伊德从未分开过,唐左拐右拐,来到一处无人的小巷。但是当他突然意识到,这里已经是几千年后的世界时,他停下了脚步。
“她死了吗?”唐轻声问。
【我不知道。】海弗拉没有催促他,只是回答道。
太阳已经离开了天空的正中,向着日落的方向直奔而去。云亦翻涌而来,遮住了亘古不变的日光。那是一场无声的细雨,不用躲避,但当你意识到的时候,总能让内心的一角变得濡湿、痛苦。
“......有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唐喃喃道,接着走入了小巷。
一路走来,这里有不少烟民留下的烟头,黑色的烟灰将道路两侧的墙角处染得变了色,破碎的砖瓦、掉落的墙漆,还有许久未曾清理过的垃圾桶,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小巷图。
就算是这样的环境,两侧依旧零零星星的有大开的门户,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倚靠在门边,手中的香烟只剩了一个滤嘴,被她夹在两根长长的手指间。灰暗的环境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更加萎靡,见到偶然进入小巷的青年,她挺挺胸膛,向他招了招手。
【她就在附近。】
唐点了点头,招客的女人误以为他同意了她的邀请,欣喜地上前去,抬手想要揽过这个比她高出一头的青年,却被对方无情地推开。
“搞什么?!”女人瞬间拉下了脸,翻了个白眼转身回屋。
“请问,”青年如清泉般的声音让她收敛了些许烦躁的心情,“你有见过一个小女孩从这边经过吗?”
女人转过身,上下打量眼前的青年:“从这走过的小妮子多了去了,不知道你要找哪个?”
她有些依依不舍地扔掉手中的烟嘴,从裙摆下掏出藏得极好的烟盒,抽了支新的出来。
昏暗的小巷里,一簇火光迸现。
女人低头轻笑着,就着青年手里的火柴点燃了香烟。她现在觉得对方有点意思,除了那一身皮囊,想必内心也并不无聊。如果对方只是来这里寻欢作乐,她就算豁出这张脸皮也要把他拉上自己的那张床。
“一个小占卜师,我相信你一定记得。”唐甩手熄灭了火柴,在女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将剩下的柴棍碾碎。
女人叼着烟,仰头用下巴点了一个方向。
“快去吧,那边通往翠法斯地区,进了大道,你再想找她就难了。”
“多谢你,小姐。”唐同她告别,就像与自己的同学道别一样,只留下女人靠在门边自嘲的身影。
斯托杰欧诺·菲欧·因古尔,唐追逐的对象,皮普的新主人,因古尔家的小姑娘。她察觉到有人跟在后面,怀中的水晶球也罕见地有些焦虑。
“嘿!看路你个......?!”被她不小心撞到的男人咽下了怒骂,因为他看见撞到自己的小女孩的双眼被一条黑丝带遮盖。
“原来是个小瞎子......不对,瞎子能跑那么快?”没等他想清楚,又有一个黑衣服的家伙急匆匆地从他身边经过。原本狭窄的小巷突然变得热闹起来,菲欧的步伐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撒腿跑了起来。
“她为什么要跑?”唐游刃有余地跟在后面,有海弗拉在,即便那个小女孩跑到翠法斯地区的大道上,混入人群中,他也有办法找到她。
【没准是皮普怂恿的,】海弗拉猜测,【或者是因为谨慎,毕竟你现在是在明目张胆地跟踪幼童。是要被抓起来打的。】
“......”唐相信应该是皮普曾经背着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皮普皮普,”跑动中的菲欧喘着气,询问怀中的水晶球,“如果被抓到了,会发生好事吗?”
“我主......好事将近。”皮普不会对主人撒谎,尽管它希望自己的小主人能够凭借灵活的身手躲开“追捕”,但事实情况是不太可能的。
女孩怀里的水晶球人性化地叹了口气。生灵想要渡过那片死亡的禁忌之海并无可能,唐能够出现在北方,那就说明可能当年有人在海洋彻底死亡之前将他带离了王庭。希望他不会问自己关于过去的事。
菲欧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原地等了两三秒,身后一直跟着她的青年站到了她的身边。
“你好,美丽的小小姐,”唐尽可能地微笑,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不知我能否有幸请您去...额,翠法斯地区的波波饮料店喝一杯?”
“咳咳,”菲欧清了清嗓子,摆出了因古尔家族的女孩子应有的礼仪,“当然,我的荣幸。”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了已经人满为患的波波饮料店,带着卡通红色帽子的店员们正在柜台后忙得脚不沾地,没有时间留意新出现在店门外的两位客人。
唐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人,他刚才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在庆典上。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来我家坐坐。”菲欧抬起脸,看向这个青年。对方没有恶意,但“恶意”确确实实存在于他的身上,所以在询问皮普之前,机灵的菲欧选择远离和逃跑。
最终,他们坐在了菲欧租来的小屋子里。皮普被摆放在了桌子上,因古尔的小姑娘贴心地为它准备了绒垫。
菲欧·因古尔身上存在着诅咒,她的“眼睛”能够“看见”命运的丝线。这并非天赐的恩典,而是笼罩着厄运与不幸的诅咒。想想雪原上被禁锢在冰雪中的“命运”,唐不免对菲欧产生了一丝怜悯。
菲欧取下了罩在眼睛上的黑色丝带。黑丝之下,本该有双目的地方竟然被薄薄的皮肤覆盖,凹陷的皮肤昭示着这个女孩的眼眶里从未拥有过眼球。
“先生,”没有双眼的因古尔家女孩摩挲着桌上的水晶球,问道,“您有什么想要占卜的吗?”
眼前的青年,在菲欧的视野中,身上缠绕着无数断开的丝线。那些线头飞舞在空中,似乎在寻找断开丝线的另一端,似乎又是在青年身上缠绕地更紧、更深。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既不愿死去,又不愿放开扼住他脖颈的手。
唐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抵住下巴,无光的黑眸看着皮普,缓缓说道:“一个愿望,一个答案。”
“?”菲欧没有听懂。
“成交。在主人成年前,若她向你求救,你要无条件保护她。”皮普回答道。
【这小丫头看上去才十岁左右,人类的成年应该是18岁?还是16岁?】
“十年而已。”唐回答海弗拉。
【哼。】
菲欧摸着皮普。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插嘴了。
“不问过去。你想知道什么答案?”皮普问道。
唐想了想,说道:“以我目前的计划和行动,我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吗?”
皮普的体内升腾起了一阵迷雾,在它圆润的肚子内翻腾。半晌,皮普给出了答案:“可以。”
唐侧了侧头:“但是?”
“但是,”皮普继续说,“旅途或有波折,结局未必圆满。遗失或在旅途中,又或在达成结局的那一刹。”
“今后的路,可能你得一个人走了。”
菲欧又“看了看”唐身上的丝线。每一根都张牙舞爪,每一根都孤苦无依。只有一根红色的线,颤颤巍巍的,从他身上出发,另一端也在他的身上。
“......我已有觉悟。”唐的眼眸垂了垂,落在木桌上。
唐从菲欧的出租屋里离开的时候,主会场已经对一般民众开放了。街道上全是人,拥挤着向主会场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发表之后好几天阅读量都是零,心里想着“啊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想要放平心态,又有点倔强地不想放弃。
晚上睡觉前我在想,这篇文章我已经想好了结局,如果我不把她写出来,就好像我放弃了她,我会在每一个多愁善感的夜晚为她难过。我知道我可能写得很烂,但这种行为与这个故事的某一个真相非常相似,所以我已经决定了。
前方是无人踏足的雪地。我会在那片洁白的画布上留下先行的脚印,若你愿意,我将邀请你作为同行的伙伴,随我一起见证这片荒野中的故事。
感谢每一个阅读者,你们是我继续的助力。感谢这个故事,哪怕即将独行,我也会把你完整地带到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