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莲快步赶回了贫民区,却在某条巷口被一群混混拦住了去路。对他们来说,每天都是“施舍日”。
“今天又去乞讨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拿到什么好东西了?”他们哈哈大笑着,伸手去抓玛莲银色的头发。她猛的向侧面躲过那些大手,这样的侮辱她早已司空见惯。无视就好,玛莲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现在得赶快回家。
混混们靠在巷口,伸腿拦住玛莲的去路,用各种污言秽语攻击她。路过的行人都仿佛没有看见这边发生的事情一样,低头快步离开,避免惹上是非。
“皮普皮普,”一个清脆的童声在混混们的身后响起,“杀了他们会有好事发生吗?”
玛莲被其中一个混混抓着头发,她腾不出手来挽救揪痛的头皮,因为她正死死抱住怀中的口袋,里面装的是她今天唯一的一点收获。混混随手将玛莲像仍破布娃娃一样扔回地上,转身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哈?”他看见一个还没有他腰高的小孩,穿着古怪的黑袍子,双手捧着一个水晶球。
“切,装神弄鬼......!!”混混一把掀开菲欧的兜帽,却被兜帽下的面容吓了一跳。
兜帽下的女孩没有眼睛,原本应该存在双眼的地方被皮肤覆盖,好似天生就没有双目。
“我主,”皮普说道,“好事将近。”
小混混们被这个怪异的女孩吓住了,他们看见菲欧从手杖中抽出一柄细剑。
玛莲呆坐在地上,不知是谁的鲜血滴落在她的脸颊,鼻腔被血液的锈腥味填满,周围是散落的残肢断臂,一如从她手中翻落的糖果和铜币。
“疯子!!”目睹同伴被大卸八块的小混混被吓得连滚带爬想要逃走。
菲欧用碎裂的布条擦去了细剑上的血渍,但还有血脂残留在剑身上。她有些嫌弃地甩了甩,索性直接将剑插回手杖里,决定待会儿直接换一把。被抛弃的手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可以丢弃的武器,菲欧用丢标枪的姿势将手杖扔出,直插想要逃走的混混的背心。手杖穿透他的身体,将他钉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解决掉所有碍事的人,菲欧来到瘫坐在地的玛莲身边,伸出手想要将她拉起。
“......沾上血了。”玛莲看着伸到眼前的小手,上面满是污渍。她们看起来同岁,却如此天差地别。
菲欧看不见,听到玛莲这么说,才感觉到手上的濡湿。她将手收回,想要找个什么东西擦擦。
一双颤抖的手覆了上来。玛莲拽住菲欧想要缩回的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手帕,小心地为女孩擦了起来。菲欧蹲了下来,将脸凑近。
“你不害怕我吗?”
浑身脏兮兮的玛莲认真地为菲欧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摇了摇头:“我并不害怕你。”
她将菲欧的手放在胸口,说道:“我很感激您。谢谢您救了我。”
面容上的缺陷从不及人心的可怖,玛莲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了。她鼓起勇气,将手抚上菲欧双眼的位置,学着姐姐的模样,轻轻摩挲:“很辛苦吧?”
菲欧的降生没有迎来任何庆贺。因古尔家族世代驻守摩罗阿塔高墙,信奉星夜女神科沃伊德的他们精通占星术法,菲欧的到来则被他们喻为噩兆——她失去的双目是女神对噩兆之子的惩罚。没有双眼,就无法观察星象,被夜空拒绝的菲欧注定无法成为因古尔家的占星术士。
“不辛苦哦,菲欧能看到很多很多。”此眼并非凡俗之目,也绝非神明对于噩兆之子的惩罚。并非恩典,也非惩罚,而是诅咒——对妄图以凡人之躯窥探命运之人的诅咒。
在菲欧的‘眼睛’里,世界是无比绚烂而多彩的。无数彩色的丝线交织,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在她眼中相互联结、纠缠。她走到巷口时,联结自身的红线忽然收紧。于是她高兴地拐了进来,找到了丝线的另一端。
可惜,她马上就要去另一座城市旅行了,如果可以,菲欧愿意花上更多的时间同玛莲建立更亲密的友谊。如果在同一个地方待的时间太久,那群迂腐的老头子们总会想方设法找到她。
*
在唐的感觉中,这场“施舍日”的庆典有着突如其来的喧闹,又在好似平常的日子里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暖湿的天气也随着热闹的庆典离去,步入十月,冷风很快占领了这个国家。
一切已经步入正轨,唐作为2437宿舍周末起的最早的人,决定打开窗户通通风。
“下雨了?”一些雨丝打在他的手上,细细嗅闻,还能感受到空气中被雨水浸润的土壤的气息。
“好冷!”克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睡眼惺忪。
“......已经十一点了哦。”唐毫不留情地将窗户打开到最大,将昨晚残留在屋内的酒精的气息通通赶出窗外。
另外一床上的安尼尔发出宿醉后头痛的□□。
“没办法,我在街区学校的时候就很想这么干一次了。”安尼尔说道。
“通宵喝酒?我不认为这是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不论是对你们的身体还是精神,似乎从常理来看,都没有任何好处。”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要有意义,唐。”安尼尔并不认为他们纵情地狂欢有任何的问题。
“嗯,说的也是。”
唐在收拾窗台的时候,看见了缠绕在手腕上的透明弓弦。这家伙自从那晚之后就再没有动静,老老实实地待在唐的身上,还引来了海弗拉微弱的不满,经常催促唐给这根弦找一个弓身。
蕾多安最近忙于准备科考队的事情,唐也不好再打扰她,何况施舍日那晚还拜托对方帮忙找一下悲悼舞者的遗骨。
“我们中午吃什么?要订餐吗?”克兰有些不太想起床。他昨晚被安尼尔拉着喝了几杯啤酒,最后实在坚持不住,又还想喝,就喝了米歇准备的一些果酒。喝上头的他最后直接倒地不起,还是唐和米歇把人哄上了床,要不他就只能在宿舍的地上将就一晚了。
“哦兄弟们,我突然想起来,”安尼尔从床上探出头来,“明天,学生会组织我们去奥科看演出,就是最近很火的那个女明星,叫......对,叫帝国的银莺,去看她的表演。”
“帝国的银莺?”克兰和米歇都不太关注这些,唐更是听都没听说过,安尼尔只得给自己的几个舍友解释。
“她叫玛丽,据说她的歌唱表演受到了皇储的喜爱,还曾受邀前往葛科尔尼进行表演。”
奥科就是位于翠法斯街区的奥科圆形剧场,是一个有半个北方大学校园那样巨大的圆形剧场,此处是为了纪念帝国的英雄耶奇·马力威尔将军远征弗方戈凯旋而特意建造的仿古圆形舞台,所有的台面都采用了巨型石料,花费了整整六年才真正落成。
帝国有名的男女明星都为了能够在奥科圆形剧场演出而努力,比如有名的女高音歌唱家阿娣润萨、路慕贝尔歌舞剧团,都曾受邀在这个被誉为“伊莫托之眼”的圆形舞台上进行演出,这里的表演几乎场场爆满,可谓是一票难求。
真是很奇怪。生活在提曼泊的人,除去掌握大部分财富的贵族和身无分文的贫民,还有一大群中间阶层的人,他们泯然众人,不像贵族和贫民那样引人注目,但却在某些时候展现出他们独特的吸引力。比如在奥科圆形剧场看一场演出,或者在工萨体育场看一场比赛,唯独这种时候,这群既不富有,也不至于贫穷的人就会如海虾般涌出。
“提曼泊是帝国内人口第二多的城市,人口最多的应该是石之城奥朗姆。”奥朗姆的辖区面积比提曼泊要大很多,因为这里曾是第一帝国的旧都,此处的建筑都至少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曾经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很少离开,他们的子孙后代也都生活在这里,久而久之,这座古老石城的人口越来越多。
“一张票可能也就是半个月的工资,你也能看出来,提曼泊的公共娱乐方式非常单一,看一场体育比赛,带着家人去剧场看一场演出,这已经是大多数人一生中唯一的娱乐方式了。”安尼尔对这里的情况非常清楚,得益于自己新闻系的女友艾利尔,他最近开始关注起时事新闻。
“旅游呢?”唐曾经为乔安娜推荐前进旅游公司,这时他听了安尼尔的介绍才反应过来,似乎旅游这一选项并不在伊莫托帝国居民的优先选择内。
“嗯......”安尼尔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是觉得旅游没有什么意思啦,你看,这个国家所有的城市建筑风格都差不多嘛,顶多像奥朗姆那样的城市里能看到一些古老的物件,其他城市几乎都是新修的东西,没什么看头。出国的话,可能假期结束了,你都没有拿到出国许可。”
“这样啊。”唐若有所思。
安尼尔看了一眼关好的宿舍门,又悄悄和舍友们分享自己的看法,好吧,其实很多都是艾利尔讲给他听的:“我听说,外国对帝国的评价并不好,他们对帝国人的态度也大多不太好。”
“因为神眷者和神明的力量?”唐问道。
“这是当然的吧,”克兰加入了这场秘密讨论,“联盟那边发展的是什么科技,但他们和我们在边境打了那么久,也没见有什么战果。而且他们不信神,觉得帝国人是异端。”
“除了联盟,像咱们周围的弗雷德雷、萨奈特、斯拉库恩等等,都有自己国家信仰的神明。但是当然,和咱们的神明大人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可比性。”
这一点唐很清楚,毕竟他学的是神代史。在这里的人类眼中,神明也分有三六九等。在《西部神话》中提到过一个概念,名为“众神之神”,传说这位众神之神是诸位神明之祖,祂与天地交合,诞生了第一个孩子,创生之神麦拉赫。麦拉赫是雌雄一体的古神,经由祂的腹中孕育了天地间所有的种族。
特西亚拥有“施舍”的律,祂是麦拉赫与黄金树瓦雷的孩子。至于其他国家信仰的神明,或多或少都与特西亚拥有一些血缘关系,但血脉并没有祂那样纯粹,很多都是半人半神的混血,因此祂们的律自然要弱于特西亚。
黄金树瓦雷......传说中无坚不摧的神树,如果真的存在,能用来做弓身吗?
腕上的弓弦紧了紧,似乎对唐这个草率的想法表示不满。
也许宿舍里任意的一个除了唐以外的人在遇到“一根弦产生了微弱的自我意识”这件事的时候,都会产生不寒而栗的感觉。因为人类看到非人形的死物产生类似生物动作的行为时,会基于自己本身的认知为其增添上臆想的、本不属于那件物品的概念。比如一个信仰神灵的人在见到神像微笑时,会认为这是神明显灵。至于不信神的人,说实话,这个世界坚定的无神论者非常罕见。毕竟,信与不信,神明的力量都在神眷者身上体现了出来,大多数无神论者只是通过否定神明的存在来满足自己对神明的厌恶。他们虽然不信仰神明,但却相信鬼怪、魂灵一说,当真遇到怪事,也还是会被心底的猜疑吓得半死。
唐眯着眼睛盯着手腕上的弓弦看。
他喜欢弓弦绷紧的声音,弓身在手中拉伸变形,力量在弦上积蓄。每当他拉开弓,他都能听见弓弦发出的轻响。它们会告诉他:你应该更用力一些,我们还可以更强。
《节制》之章......听起来像是卓伊诉说的故事中,那对同胞兄弟弹唱的“诛灭神之乐章”的七乐章之一。在拉开“伊森的乐章”时,《节制》之章突然出现在了唐的脑海里。
那对同胞兄弟是人类,也就是说千年前的人类曾对神明发起过反叛?
“哎,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安尼尔将跑远的话题拉了回来。
“怎么说?”米歇问。
安尼尔抓了抓头发:“你想,联盟那边,虽然没有什么战果,但我们不也没有什么压倒性的胜利吗?也许出国,或者开放国门,会带来更多的危险。”
他已经在神秘学学院学习了一个多月。他很难对其他人讲自己究竟在阿道格教授或者其他神秘学讲师的课堂上学到了什么东西,但有一种变化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他。神明的力量虽然是目前人类唯一能够获得的、本不属于人类的超自然力量,但并非世界上唯一超越人类的力量。说来奇怪,不知何时起,神明的力量绝对高于人类,这一想法在伊莫托人的脑海里根深蒂固。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安尼尔突然正色道,“也许是我在瞎想,但真的没有人想过吗?如果有一天神明不再垂怜我们,如果有一天祂不再回应我们的呼唤。”
“失去神明力量的伊莫托怎么继续生存呢?”
她会被当成年迈的雄狮、失去领地的王兽,被周围曾经匍匐于她威严之下的鬣狗们吞吃殆尽。
“好问题,我愿将它称之为哲学第四大人生必须思考的问题,”克兰带着轻松的口吻打趣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没了神明我要怎么活?拜托,我们又不是神眷者,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喽,该发愁的应该是那些得到了神明恩赐的大人物们。”
“不是,我说的是这个国家。国家都不在了的话,想想未来‘伊莫托人’这个称呼代表了亡国的子民......”安尼尔反驳道。
克兰意识到自己的发言有些许的不妥,所以他没有选择继续说明自己的想法。安尼尔看起来非常热爱自己的国家,但克兰对这个帝国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没有太多的爱,也没有什么厌恶的想法。比起关注这个庞大国家的未来,他更担心自己期末的考试能不能拿到优秀。
“那个......我们去吃饭吧?”米歇见宿舍里的氛围有些僵硬,求助的目光落在了唐的身上。
唐收到了信号,觉得确实应该到了去吃午饭的时间。
下午,唐去了一趟安娜和沃里的家,给他们送去了一些水果和蔬菜,沃里依旧显得别别扭扭。
“我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但这孩子不是太配合。”安娜忧心忡忡。
“安娜!”沃里不希望安娜在外人面前谈论那件事。
“也许是这样的,安娜,”唐想了想,莫名地将沃里和自己曾经的某位同族重合了起来,“那是一道伤口,如果它可以愈合、结疤,不再流血,也许我们可以试着让它自愈。反复地撕扯伤口并不利于恢复。”
他转而又对沃里说道:“安娜在为你担忧,也许你应该敞开心扉和她聊聊。一味的自我逃避没有好处,既解决不了你自己的问题,也没办法让安娜开心。”
沃里终于转过身,看向因为担忧而憔悴的安娜。
“我知道了。”他小声道。
走出屋门,同安娜道别,唐走在贫民区的小路上。
【和事佬,你什么时候喜欢说教了?】
“别总是这么刻薄,海弗拉,”唐从路边的孩童手中买走了一份《提曼泊日报》,上面刊载了帝国的银莺玛丽·奇尼特小姐将在奥科圆形剧场进行演出的事情,“友善一点,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日子......你有没有觉得,这位玛丽·奇尼特小姐非常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