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会落幕之际,科考队整装待发。
唐再次来到了位于葛科尔尼内的小楼,许多随队的研究员正在收拾器械,他们带上了一些四四方方的盒子和众多唐不认识的机械造物,哈哈·慕斯李换掉了那身白大褂,看起来勉为其难地穿上了蕾多安给他准备的冲锋衣。
小楼里有冬季供暖,哈哈·慕斯李一直待在楼里,一出去就被冻了个透心凉,默默回到屋里翻出了一件棉袄。
“阿玛瓦伊先生,您还有什么需要带的吗?”科考队的后勤队长乔治是个年近五十的高大男人,负责这次科考活动的所有后勤活动,包括食宿、物品的携带、人员的统计、车马的统计等等。
“您的那根棍子确定要自己带着吗?”乔治看向唐手中的卓伊。
“是的,我带着它就好,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唐感受到卓伊隐忍的愤怒,如果不是顾及到还有其他人在这里,卓伊很可能就要破口大骂乔治叫他“那根棍子”的事了。
“乔治——”哈哈·慕斯李的声音从大厅里远远地传过来。
“是的,慕斯李先生,您还有什么要求?”乔治已经习惯了哈哈·慕斯李隔三差五就要求他再带一些自己的研究仪器和各种笔记。
“带上这个,乔治!这可是我将要被选中登上《大历史学家》的那篇文章的研究资料,”哈哈·慕斯李抱着一摞被叠得乱七八糟的纸质资料,“我会在这次的活动中完善它,你将要在明年的期刊上看见我的名字!”
感谢帝国出版社极有先见之明地引进了联盟的打字机,要不然又会有一群书记员要被研究员先生逼疯了,包括但不限于满足他对自己研究资料的涂涂改改,以及无数次对研究成果的咬文嚼字。
“好的先生。”堆叠的资料在高大的乔治怀里像是被抱着的小婴儿,乔治带着哈哈·慕斯李的资料离开了。
哈哈·慕斯李风风火火地闯进了自己的研究室,并且拒绝其他后勤人员帮他收拾东西。
“慕斯李先生,您连换洗的衣物都没带,这样不行的!”后勤员是个年轻人,一看就没经历过这么难搞的雇主,他有些焦头烂额地看着唐,希望这位看起来很好说话的阿玛瓦伊先生能够帮帮他。
唐对他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提议道:“我想只有无所不能的蕾多安小姐能够解决您的烦恼。”
“啊!您说得对!我应该去找她!”年轻人跑走去找蕾多安。
蕾多安带着几位人高马大的后勤人员回来了,并且在哈哈·慕斯李的强烈拒绝下将对方拖出了房间,摁在椅子上理了发,并且押着他清点了一遍实验室里需要带上的仪器。一趟折腾下来,哈哈·慕斯李也没了原来闹腾的精力,瘫坐在研究所走廊里的长椅上躺尸。
“我亲爱的古文字学专家,”被迫剃头的男人转过来看着等待随队出发的唐,声音有些沮丧,可能是在哀悼陪伴自己多年的油腻头发,“你对古代的传说感兴趣吗?”
将包装好的行李交给乔治,唐现在也有些无所事事,干脆和哈哈·慕斯李聊了起来:“我主修神代史,自然对古代传说感兴趣。”
“比神代更早的呢?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神代是世界之初,但有些人——一个很讨人厌但不得不承认很有才的家伙——觉得神代之前的远古,人类已经出现了,甚至古人类要比神明出现的时间更早,不过说到这里就会扯到一些进化论的内容,真真假假,大家都只是推测,一旦有决定性的证据......”
唐闻言看了他一眼,哈哈·慕斯李似乎真的是随口一说。
“那都是论文的材料,只要有一个,我都能直接拿来当我的毕业论文了。”
哈哈·慕斯李嘴里嘟囔着什么“本科生”、“论文”、“古文字”之类的话,然后道:“毕业之后来当我的合作伙伴怎么样?我这里有很多古史传说哦,哈根堡博物馆的收藏......我也能带你去看看。”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哈哈·慕斯李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唐想起对方似乎有一个哥哥,是联盟那边的天才研究员,叫斯凯瑞·慕斯李。两个人看起来闹掰了,又好像没有。
“感谢您的邀请,我会好好考虑的。”
“到点了,准备出发。”蕾多安敲了敲门框,提醒两人准备上车。
有布利斯克公爵的资助,科考队大方地准备了五辆马车和几匹专门驮运货物的马,马车的车厢十分宽敞,能够坐下四个人。
哈哈·慕斯李带着他研究笔记和两位后勤人员坐了一辆马车,因为据他本人陈述,如果他离开自己的研究资料两个小时以上他就会大脑萎缩,所以为了满足他在路上的研究需要,蕾多安安排后勤人员给马车改装加上了桌板,上面放了一个小号的打字机,随行的后勤人员特意学习了打字机的使用方法。
蕾多安、唐和老巴克坐在第二辆马车上,队伍的最前头是乔治的马车,哈哈·慕斯李则在最后。
轮毂转动,木制的车轮碾压过地上未消的积雪,留下一道道深刻的印记。唐微微打开车窗,此时刚过新年,提曼泊与往年没有什么不同,街道两旁的积雪与彩带碎屑混合,幼童将卷着彩纸的雪揉成一团,在街边笑着打闹。
不少年轻人结伴而行,他们好奇地望向街道正中穿行的数辆马车,眼中带着凛冬也无法撼动的热切。他们要前往适应性测试中心,现在已经改名为征兵处了,曾经落选的年轻人们拿着医疗所开具的体检报告,试图在新的政策下追求自己以前梦寐以求、却被无情打碎的梦想。
“现在多出来了一个步兵团,只要体检合格就能通过初审。”蕾多安顺着唐的目光看去,车队经过了新设立的征兵处,门口围满了脸颊被冻得通红的年轻人,他们带着雪白的报告单,期待有人能在上面盖上一个鲜红的章。征兵处外挂的牌子还没来得及更换,只是被人用红布拉上遮盖住原来的字眼,用白油漆写了这个地方新的名字。
“人真多。”唐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冷风。
“提曼泊的新年很少这样热闹,”蕾多安说道,“不说是得过且过,至少大多数人都是按部就班地继续活着。”
“今年的热闹大喽!”老巴克喝着酒,他总是把自己喝的醉醺醺的,但又不至于失去理智。
“新皇登基,而且大皇子......现在应该称呼他为维泽亲王,马上要带兵出征,很多人都想赶上这次的机会。”
“嗤,新兵蛋子有什么用,上了战场不都是要被卖掉的炮灰!”老巴克说着喝了一大口酒,“大人物们动动嘴皮子,底下立马就有无数人蜂拥而上,都是一群傻子!”
新皇登基的第二日,就传出了维泽要带兵出征斯拉库恩的消息。与他同行的还有伊莫托七大家族之一的冰原之狼乌福尔家族的军队,由此代冰原狼主斯提帕哈·乌福尔亲自指挥。斯提帕哈·乌福尔坐上冰原狼主之位三十余年,多次跟随远征军一同作战,与帝国英雄耶奇·马力威尔是故交。
斯提帕哈·乌福尔的军事才能毋庸置疑,但最让他饱受诟病的还是他那古怪的性格。
在出发之前,唐已经和安娜打过招呼,对方送给他两件棉衣,他收下了,并交由乔治带上,和后勤物资一起装在马车里。
因为是雪天,路上还有积雪,科考队的行进速度并不算快。他们比出征斯拉库恩的远征军提前出发,却在半路被对方超了车。
马车队停留在大道旁的雪地里,沉重的脚步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被擦得锃亮、又在雪地里反射出刺目银光的盔甲包裹着远征军内的所有人。队伍的前方是骑士团,维泽被人护在队伍的最中央,唐没有看见对方的脸,而远征军的后方是乌福尔家族的军队,他们的穿着和施舍日上唐见到的乌福尔家族战士的穿着一模一样。
虽然都是银铠,但乌福尔家族的战士们都披着红色的裹身斗篷,唐大概扫了一眼,没有看见上次庆典上见到的那两名骑士。
与维泽不同,冰原狼主斯提帕哈·乌福尔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他亲自抗着雪龙旗,斗篷是黑色的,在一众红色中异常显眼。乌福尔家族的人总有一种沉重的团结感,只要他们成双成对的出现,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体会到那种联结着的感觉。他们相互信任,与周围所有人都不同。与世界格格不入,却又有一个能够包容自己的集体。
“好好看看吧,老巴克,帝国比你想象的更强大。”一个年轻的后勤人员给老巴克的酒壶灌上新酒,并叮嘱他不要喝得太快。
“哼,强大,”老巴克坚持自己的意见,从坐垫底下掏出偷偷藏起来的色|情杂志,毫不在意地说道,“强大的是人,还是你们的神?”
年轻人不说话了,他抿着嘴收拾好东西,回到他自己的马车上去了。
等待到夜幕降临,远征军才全部通过。
跟在远征军后面的还有一队人马,他们没有乘坐马车,只是裹着厚袄呆坐在马上。没有人牵拉缰绳,他们任由马匹悠哉悠哉地向前走着。
唐记得他们,施舍日的庆典上,他在英雄广场上见过他们。
“那是斯拉库恩的使团。”蕾多安说道。
道旁的科考队员们停下手中的活计,默默地看着大道上的一小队人马。被军队践踏过的土地上已经没了积雪,露出原本土地的颜色。马上的斯拉库恩使者们也看着道旁生火做饭的科考队,相顾无言。
半晌,大道上的人马追随着遥不可及的远征军留下的痕迹,向自己的故乡走去。
“他们连赫哲都没见到。”人群中有谁发出一声叹息。
赫哲·阿波欧勒戈公爵是现任的外交大臣。
“吃饭吧,明早咱们向南。”蕾多安发话,很快营地内就响起了碗筷敲击的声音,但没有人像前几日那样,兴奋地讨论未来的行程。
【看不懂她想干什么,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出征斯拉库恩?】海弗拉在唐的心里说道。
这次的远征不会“平淡”的结束,瓦尔奴戈让维泽作为领头人,还让斯提帕哈·乌福尔同行......恐怕维泽也知道此行不会简单,他必须时刻提防自己的“盟友”,还要绞尽脑汁思考自己那“曾如圣莲般洁白无垢”的妹妹究竟想要自己怎么样?
冰原狼主是皇室坚定的支持者,他在尼威三世还未继任前就为皇室征战,当时斯提帕哈·乌福尔还没有拿到象征冰原狼主的拿哈不勒之剑,就已经为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当尼威三世顺利继位之后,这个当时被人称作怪才、被众人避之不及的疯子也成功登上了野心之位。
“乌福尔已经倒向新皇了吗?”科考队中有人悄声说道。
“就没有可能新皇要对乌福尔下手吗?新皇和亲王......关系不是一直挺好的吗?”有人不太认同同伴的说法。
“你这就更不可能了!要我说,没准这俩以后都要完。”
讨论的声音逐渐被炸裂的火花和木柴的噼啪声遮盖,哈哈·慕斯李吃完晚饭就回他的研究马车上继续研究了,唐和蕾多安围坐在一处火堆旁。伊莫托夜晚的气温很低,但还不至于低过圣山的夜晚。
“世界的变化太快了。”蕾多安说道。
唐抬头,想看看夜空中的银河。他们还没有离开提曼泊的境内,不远处城市的灯光掩盖住了天上的星空。
“是啊。”寥寥数颗星子挂在天上,稀稀落落的。火堆燃烧,皑皑荒野上,只有远处能看见连片的火把,那是远征军的末尾,像是一场山火轰轰烈烈地从此地蔓延,留下一片焦烂的残骸。
也许过几日,就会有一片地区从世界版图上消失,会有人流离失所,会有人铭记仇恨。
“那里的烤鱼还是很好吃的。”唐说。
“小孩子们喜欢你吗?”蕾多安突然问道。
“......有点难以启齿,但答案是不。”唐曾经跟随安尼尔他们去过街区圣堂做社工,还去过法提之家照顾那里的孤儿们。但正如他所说,那里的小孩子们并不喜欢他,他们宁愿和丑丑的看门狗玩耍,也不愿意靠近他。小孩子们喊他木偶先生。
“我猜也是,”蕾多安因为小孩子们的称呼展颜轻笑,在唐疑惑的目光中收敛,“你究竟想要什么呢?木偶先生?”
“匣子,那个奇迹的匣子。你知道的,不是吗?你,还有她。”唐回答道。
蕾多安低着头看向燃烧的木柴。火焰吞噬了周围的空气,它大口地咀嚼着,无止无休。
“为什么?”
沉默在此处生长。
唐的黑眸定定地看着蕾多安,她也抬起眼来。
“为什么呢?”她又问了一遍。
唐感觉到身前的温度逐渐增高,面前的火堆舔舐着他的肌肤,漆黑夜幕包裹住了他,火舌是这里唯一的光亮。宛如纯黑的噩梦中,那双幽蓝的龙目。
他感到一阵窒息。
“我想复仇。”
蕾多安看着眼前的青年。对方面容清隽,皮肤带着一种健康的颜色,并不苍白。黑色的发丝垂搭在眉上,黑色的瞳孔中心映着跃动的火光。那眼睛好像看着一切,但蕾多安能感觉到,它们只是一面镜子,机械地反射着映入眼帘的一切景象。镜子后面是什么呢?桃红的魔女试图打碎它。
“向匣子里的人?”
青年叹了一口气。
“你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我?魔女小姐?”修长的脖颈上围着科考队统一配发的亚麻色围巾,从缝隙中去观察,围巾下的皮肤上已经慢慢地覆盖上了部分黑色的物质。
蕾多安撩了撩头发。
“抱歉,但这不会是一趟轻松的旅途。”
唐沉默片刻,答道:“我知道。”
对方看起来还有什么话想说,但唐觉得有些头疼,于是起身准备回到后勤人员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休息。不是需要睡觉,只是想要暂时远离蕾多安。她太好奇了。
“最后一句!”蕾多安制止了他的动作,说道,“只是个人经验......如果你自己都不认同这个世界的话,这个世界是不会包容你的。看开点儿,世界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一个人。”
“......哼,”唐拉起围巾挡住自己的嘴巴,声音透过布料,伴随着木柴噼啪的响声传入蕾多安的耳朵里,“你觉得我在拒绝这个世界?”
“我没这个意思,”蕾多安站起身,微微仰头看着唐,“任何微小的变化都能搅碎一个时代,现在这样畸形的世界很快就会被破坏。”
她在夜晚的冷风中说道。
——帮帮她。
墨色的印记爬上唐的脸颊,蕾多安看着星空之下的青年,对方的双眼似乎变得明亮了一些,透着火色的光。
“世界......宏大的理想,魔女小姐,也许卡拉非兰的梦妖们会喜欢你。但你找错人了,不必寄希望于我。”
唐抬头,那条绚烂的天河又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我的世界已经结束了。我的故乡,我的旧梦,”一瞬间,青年仿佛被北境的寒风带走了,蕾多安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好像他与天地已经化为了一体,成为了自然的枝与叶,“木偶?也许吧,幼年时期的生物总是能看到最真实的世界。”
【......】
“比神代更早吗?”
青年的眼瞳缓缓转动,视线落在魔女的身上。蕾多安看清了,那是一双完全变色了的、血红色的眼睛。
“神代并非文明的起点。”他的声音如同蝮蛇的毒液,只消一两个字眼,就能带来麻痹与痛苦。
“啊......”蕾多安闭上了眼。文明的起点、众神之神的第一位子裔、创造万物的麦拉赫,被北境诸民敬仰爱戴、成为众人力量之源的特西亚......因为神迹的存在,人们对神明曾经掌控大地的事实深信不疑。并非愚妄,渴求力量以保护自身的想法让他们仰望有关神明的一切。
人类只是暂时地占领了法格尔尼斯,人类也只是法格尔尼斯上万千生灵中的其中一种。
“人类的文明也是如此?”蕾多安问道。
“世界创生之初的万万年间,人类已经依靠双脚在大地上行走,”唐的双眸变回了黑色,海弗拉也从他的脖颈上退了下去,“当时他们还有个有趣的称呼,叫做行者。”
“他们的数量庞大,又喜欢聚集在一起,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带着饲养的牛羊。”
“他们的族群分分合合,有时还会相互征伐,决出一个胜者,他们就会合成一个部落,然后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再次分裂。”
“他们中的某些人,会试图横渡格尔萨里弗海,又或者跑去黄沙地,一个人背着行囊走上几十年。”
他又变回了那个平静的、普通的,对古文字稍有见解的人。
“包括你的族群,魔女小姐。在神代之前,魔女们也曾在北境驻足。”
“但是他们失败了,”蕾多安说道,“王国分崩离析,残存下来的只是一群抱着宝矿而不知珍惜的老古董。”
“哼,‘这样畸形的世界很快就会被破坏’,”唐学着蕾多安的样子重复她说过的话,“不管你想要做什么,祝你好运,魔女小姐。”
一夜无梦,篝火旁的谈话随着一缕青烟消散在了洁白的云中,第二日一早,科考队继续向南前行。